分類彙整:無何有之城

軸 (無何有城系列)

很久很久以前,無何有城轉動得比較慢,城繞著遠方城主的居處,每三十天自轉一周,每三百六十五天公轉一周。根據居於遠方的城主所設計的遊戲,當城軸不斷轉動時,軸底地核處,便會產生極高溫,燒熔出火紅的金蛋,跌入地下管道直接輸送往城主的居處。金蛋抵達目的地時,因長期在地底運輸,吸收了足夠的地熱,很快便會孵化出金子。根據記載,很久很久以前,每三百六十五天,無何有城便可以生出十公噸的金子。

這城的自轉和公轉,皆不是自然現象。要維持轉動,須極大的能量。無何有之城民,每天得在不同的地方,拼命推著以各種材質造成、輕重不一的桿子,一天至少推八小時,才能推動這個造金之城軸。為了維持這個生金量,大家得快速轉動,於是,每年總有那麼幾個人,在推桿時一時站不穩,被後面衝過來的桿子不小心敲中腦袋而暴斃。不過,不幹這個,也沒有別的事可幹,會餓死街頭。因此,仁慈的城主,每三十天便會拎出一百公斤的金子磨成金箔,著戰機在無何有城的高空灑下金箔之雨。在陽光的照耀下,城中霎時金光粼粼,城民們置身在如此奇景中,頓感身輕如金箔,打從心底裡感到無比的豐饒、幸福。正所謂心甘命抵,大家每每就忘記了那推桿時的心力交瘁,或當目睹有人腦漿迸裂時的心驚膽跳。

久而久之,無何有城的人們,便養成了圍繞著中心轉動的文化。大家總覺得,只要繞著中心不斷轉圈,便會遇到金箔之雨,享受那無上的幸福感。漸漸地,文化規則轉換成了法律。故,在任何有軸心或軸心圖騰出現的地方,若有人反叛、偷懶或因任何原因,不主動去圍繞中心轉動,便會觸犯法例,而被懲罰的方式,也像他們要推的桿子一般,材質輕重不一:有人被抓進監牢;有人被罰不準推桿,餓死街頭;有人被罰在下金箔雨之日被禁閉於沒有窗子的密室中……

可是,根據離心力的物理定律,當能量圍繞著軸心不斷高速轉圈,部份較輕或無力抓住中心的物質,會較易被拋離在圓周的邊陲。人體,也不過是物質所構成,當然逃不開這樣的法則。只是,若太多人被拋離圓周以外,能量減弱,生金量便會減少。據說有一年,由於太多人同時感到極度疲憊,一時鬆懈,手抓不緊,導致多人被拋出圓周外。有人因離心的力量而互相撞傷;有人因工作太疲乏,或因目睹別人的意外而嚇到,稍一站不穩,被後面衝過來的桿子擊中而腦破血流……一時間,血肉橫飛,塞進了機器縫隙,導致部份地區推桿固障或甚停頓。有十分少數的人見狀感到甚為不妥,大叫停工,更呼喚大家在桿底俯伏著爬出圓周外的空地。

仁慈的城主見狀,便承諾每三十天,在各處灑下更大量的金箔雨,由以前的一百公斤,改為一百五十公斤,更馬上展現一次一百五十公斤量的金箔雨。延綿數日的金箔雨粉,讓人們如置身天堂,沉醉在美麗和幸福的想像當中,於是慢慢地,人們又爬回軸心旁邊,繼續推桿子,維持無何有之轉動。畢竟,在十公噸的產量當中,每三十天多丟出去五十公斤,仍不過是滄海一粟。居於遠方的城主覺得,既仁慈又化算,更每逢造雨之日,拿著望遠鏡,滿心幸福地欣賞著他創造的絕上美景。無何有城民們幸福的臉龐,亦令老城主感染到祥和豐喜的氣氛,上下一心,不亦樂乎。

只是,老城主也深諳一個道理,那就是:停工,是萬萬不可的。於是,慢慢,這無何有城的文化,便發展出被鄙視的人種:即使不出於反叛或偷懶,而只是無法抓緊接近圓心地帶的人,皆會被鄙視,字典裡更衍生了個新詞彙:「邊虫」。若有一天,邊虫不小心被後面的桿子撞到,或被離心力拋開,眾人下班時便會踐踏其上而經過,這些被踩過的身體會漸漸下沉,成為泥土的一部份。故,自從有了「邊虫」以後,這無何有之城的所有圓周上,都長出茂密的花叢,隨那些邊虫體質的特性,長出不同顏色和形態的花草。

美化都市,便成了邊虫唯一被無何有文化認可的貢獻。

後來,遠方的城主駕崩,繼任的城主高貴英俊、年青有為,深為祖輩創造了無數個像無何有城般的生金機器而感到驕傲。只不過,年青的城主認為,世界是進步的,而進步是一種道德,故,對於祖輩滿意於每個週期相同的產量,他心深不以為然。同時,他覺得,銀製的盤子不夠精美,該用金造的;本地製的金絲窗簾不夠高貴,要用歐洲製的;車子只有四座位,不夠寬敞,要十二人座位的;閑暇時看的電影又不夠刺激,該要動輒建造一座城出來,然後放炸彈把它全轟掉,聽到那「轟隆!轟隆!」伴隨巨量的衝天火燄畫面才夠大快人心,舒緩壓力;每年新年燃放的煙花,要夠大型、多花款,才更能令城主本地的子民對城主更心悅誠服,膜拜有加……如此開銷大了,自然需要更多金子,但能量,從何而來呢?

某一天,當這位年青城主正為能量問題而煩惱時,忽然,無何有城的海邊,出現了不尋常的波濤洶湧。城主忙用望遠鏡仔細看清楚,原來不是波浪,是人群。城主大喜,發愁數月的能量問題,一下子就解決了。城主看著如浪濤般的人群,沾沾自喜,但有為的他,卻不滿足於只獲得成果,他要知道,短時間內增加能量的原由,以便複製這種把能量放大的可能性。於是,他拿著望遠鏡往無何有城的四周仔細觀察。很快,他發現,那是從無何河以北的烏有國逃過來的難民。

年青城主仔細察看難民的面容,卻發現他們面上都帶有同一種表情…這種表情,在那裡見過呢?他忽然想起什麼,便又把望遠鏡移到城中正在努力推桿的城民面上,發現只有少數接近中心的城民,他們面上的表情,會與難民不同。這下子,他陷入苦思了:為什麼呢?明明無何有城民的人生被金箔雨所包圍,應當很幸福才對,為何,竟有著與難民一般的表情?年青城主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他並不關注幸福與否的問題,他關注的是,在他治下理應感到幸福的人,不應該有著那種表情,因為這簡直就是對他嚴明管治的不敬。

年青城主召來宰相問話,宰相是個跟隨老城主多年的老滑頭,深知揣摩上意之道,便道:「城主不必擔憂,這正是先城主的神機妙算。敢問城主:若一個人不害怕點什麼,他怎會願意,去天天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呢?」

「是不會願意的。但我以為,金箔雨的功能,就是令城民們保持著希望,有希望,才有動能不是嗎?」

 

「先城主的想法是,恐懼只是基本能量,卻不足以生金;帶著恐懼的希望,才是最上佳的推桿能量。這一種能量,叫做『勤奮』。請城主看看現在的情況吧!」宰相示意年青城主舉起望遠鏡。

年青城主舉起望遠鏡一看,那些難民,一跑到市區,便遇到逢三十天一遇的金箔雨。他們的表情,一個一個的,從繃緊變成放鬆,從憂慮變成寬慰;一個一個的,在金光粼粼的城中,向天空張開雙手,沐浴著天上降下的恩澤,彷彿脫胎換骨一樣。過了一陣,他們便如接到天使的訊息般,一個一個的,自動跑到不同的推桿點上,使力地推起來……

後史書記載:「在無何有城仍有隆冬的時代,新一代城主頒令,『勤奮』,將在所有辭典上,取代『幸福』二字。」

門與孩子

在無何有之城裏,有一個公園,公園裏有一片草地。其實,叫這做草地,可能不太合適,畢竟,這兒有數不清種類的草。當中有些,更是草藥,只不過,量不多,也醫不了什麼病就對了。反正,這城裏的人也不用草藥。不過,在無何有之城中,述說複雜的事情是一種不明文的的風化罪,故,大家也管叫它做「草地」。久而久之,大家都認為長在草地上的,都只是同一種草。

鎮中的孩子都愛在這草地上玩樂。每逢假日,都有父母帶同蓆子和玩具在草地上吹吹風,曬曬太陽,並讓孩子們在視線範圍內自由地跑來跑去。

有一天,草地上忽然出現了一道門。旁邊什麼也沒有。穿過門,不穿過門,完全沒有分別,還是一片草地。可是對孩子來說,一道門有十萬種可能。大家便爭先恐後地,用那道門進行自己的遊戲。

一個孩子推開門,看着一片青草地,幻想自己已進入了黑墨墨的外太空,握着清潔工的鳳尾掃當做權杖,跨過門坎並宣稱:「我是發現銀河系的宇宙之王!快點跟我去征服地球!」便領着一群孩子到處去找些瘦弱的孩子來追打。

一個孩子穿過門框,演出卡通片看過的時光隧道,並宣稱:「我來到未來世界了,人類已經無須再用雙腳走路,人人的腳都做手術變了車輪,可以自由自在四處去!」隨即用口發出摩打的聲音,自發拔足狂奔起來,幻想自己雙腳是車輪。

一個孩子在門一邊頂着門,另一個孩子就一定要衝過去,如此僵持了好久,互有輸贏,誰撞開了門都兩人一起倒在草地上,並無二致。

快要天黑了,最後走的一個孩子在旁看着覺得無聊,便在一張紙上寫着:「不准進入」並用口中咀嚼過的香口膠把它貼在門上。

下一個周末,孩子們又聚集在草地上。大家見到門上寫着「不准進入」,便都不敢穿過門了,便在門的四周繼續自己以往的各種戲耍。

一個孩子站在門前看着告示,想了一會,便把門打開,站在門外,觀看門框內外的風景。寫告示的孩子走過去說:「不是寫着不准進入嗎?為什麼你還打開門?」

打開門的孩子說:「我沒有進入,只是打開罷了。」

寫告示的孩子站到門的另一邊,把門關上。打開門的孩子也走到那邊,把門打開。寫告示的孩子又道:「不是寫着不准進入嗎?為什麼你還打開門?」

打開門的孩子指着門道:「這邊沒有寫不准呢。」

寫告示的孩子一氣之下,又去寫了一張,貼在門的另一邊上。打開門的孩子又打開了門,寫告示的孩子又說:「不是寫着不准進入嗎?為什麼你還打開門?」

打開門的孩子說:「我沒有進入,只是打開罷了。」

寫告示的孩子靈機一觸,便去寫了兩張告示,再咀嚼了兩塊香口膠,貼在門兩邊上,紙上寫着:「不准打開門。」

打開門的孩子便說:「為什麼不准?」

「因為我說不准。」

打開門的孩子又把門打開了,兩個孩子便吵起來,推來推去的。

兩個孩子的吵架聲惹來其他孩子圍觀,大家像在看球賽,嚷着歸邊。吵鬧的規模變大,便把家長都引來了,打開門的孩子的父母,本來一肚子悶氣,想着是誰欺負自己的孩子,但一見到寫告示的孩子的家長,便忙鞠躬道歉,把打開門的孩子扯走了。

過了一星期,門的兩邊又出現了「不准進入 不准打開」的告示,但這次不是寫告示的孩子寫的,而是公園管理員以電腦打印,並予以過膠的兩張紙。

打開門的孩子這次早有準備,找來上次歸自己邊的朋友,打開了門,並手牽手圍在門的四周。這次出現的不是寫告示的孩子和他的朋友,而是幾個公園管理員。幾個結實的管理員,左右手一邊夾一個把孩子們拎開,並把門搬走了。孩子們被放在草地上,呆望着這一幕。有些孩子便開始埋怨最先打開門的孩子,並開始孤立那孩子。

從來沒有人問過,那門為何出現在那裏。

那天晚上,城中某戶人家,有一個青年人失了蹤。那天晚上,城門警衛看見有人想逃出城外,便向那人射了一槍。次日清晨,盡責的外判清潔工不想丟了工作,只得把全城都掃得乾乾淨淨,人們便在明亮舒適的通道之間,穿梭着去上班,等待假日再臨。

天邊響起一聲悶雷,天色也變暗,要下雨了吧。噢,我也不想犯風化罪,在這浮城幽暗一角說一個故事,可不能太長。

嗯,是的,或許可以再短一點:

在無何有之城裏有一個公園,公園裏有一片草地,草地上有一個阿嬸,阿嬸在說故事,說幾個孩子和一道門的故事,孩子長大了,又成了大嬸,大嬸又在草地上說故事,說什麼呢?說在無何有之城裏有一個公園,公園裏有一片草地,草地上有一個阿嬸,阿嬸在說故事,說幾個孩子和一道門的故事,孩子長大了,又成了大嬸,大嬸又在草地上說故事,說什麼呢?說在無何有之城裏……

注:此作品為李維怡參與「油街實現」與香港文學生活館合辦的「在油街寫作──隱匿的鯨魚歌唱」計劃之創作成果。

(刊於: 明藝https://news.mingpao.com/pns/dailynews/web_tc/article/20171016/s00005/1508089867904)

白鴉

白鴉

李維怡

在無何有之城的某一天,一堆怪手衝進一片住滿黑鴉的山林。樹木被推倒,泥土被翻起,山丘被剷平,陰涼的雜草地變成曝曬的旱地。鴉群驚飛,親伴四散,命運各異。有幸尋獲親伴者另覓山林,重建家園,唯山林越來越少,新來者不免遭原居鳥群排斥,只能把巢築至山林內離水源和食物最遠的地方。鴉乃群體生物,未能尋獲社群者孤飛失向,不免憂思困煩,鳴叫不斷。有孤鴉驚惶飛到鄰近不同區域,誤以溝渠為河,飲其水而中毒身亡;有些誤以玻璃為空氣,企圖高速穿越時一頭撞斃,嚇得玻璃牆內的辦公小姐們花容失色,失聲尖叫。

當中一孤鴉,不知走的什麼運,飛過一楝建築物旁時,在外牆上油漆的裝修工人站在棚架上想著,老闆欠糧一個月,該什麼時候追討,一時分了心,打翻了油筒,整罐白色的油漆往牠身上淋,牠便由黑鴉,變成了白鴉。然而牠並不知曉,只知身上黏呼呼的不大透氣,重量也加了一點。除此以外,牠無驚無險地著陸於一座庭園。這庭園有一片青草地,一個小池塘,一間兩層的房子和幾棵老樹。老樹,還有三分像以前的居所,讓牠思起鄉來。

孤鴉太渴了,便到池邊飲水,可一低頭,呆了許久,才明白自己身體全變白了。長居山林的鴉哪知道什麼是油漆和顏料?孤鴉只道變白是哀傷之故,不知其他。想到世上證明自己存在的唯一物證都已消失,親朋縱使相逢亦不識,不免悲從中來,哀鳴百遍,便把屋裡的人引了出來。這城的人從未見過白色的鳥發出鴉般的聲音,嘖嘖稱奇,十數人圍觀議論起來。孤鴉不勝其煩,便飛往園子中最高的大樹上棲息。

次日,孤鴉企圖飛往別處,卻發現,四周都是比大樹還高的巨大石柱,人們在其間出出入入。樹,也只那麼幾棵瘦樹。且,飛來飛去,也不見同伴。面對那些巨大的石柱牠也有點心驚,故,數天後,又只好飛回庭園的大樹上,再作打算。

庭園的主人見這奇鳥去又復返,請來風水先生。風水先生投其所好,驚嘆為「大吉之兆,神鳥也」,並叮囑主人要供奉白鴉。主人於是在池邊放一供檯,常置水果、糕點等供品。孤鴉初時只是在樹上、草地上啄些小虫來吃,後來,也慢慢吃起供檯上的東西來。如是,孤鴉便留居於庭園中的大樹上。

吃與住都不是問題,但孤鴉仍十分懷念親伴。有一天,孤鴉想,自己相貌已改,唯一證明自己是以前那隻烏鴉的方法,就是腦袋裡的記憶。於是,孤鴉開始了一種無聲的獨腳戲,把以前群居時玩的遊戲,一鳥分飾幾角,演出來;有時懷緬以往的飛行表演和比賽,便自個在幾棵大樹間,以優美的弧線飛來撲去。

庭園主人與家人便每天傍晚坐在庭園裡看牠表演。孤鴉演累了,便到供檯上吃果品糕點。然而,過了一個月,未見大吉之事,主人又問風水先生,先生囑他要造一個神鳥像來供奉。
「造像?但真品已居於我家庭園,仍須造像?」主人問。
「造像代表恆有敬意。所謂大吉,也可以是逢兇化吉。看你兒印堂發青,最好小心家居。趕快造像為妙。」先生道。
主人愛子,為免意外,便趕快命一城中著名工匠做了白色的鴉像,與孤鴉同大小,把神鳥像嵌在以前養鸚鵡的T字架上,放在供桌旁,照樣每日供奉果品糕點。

神鳥像一放,害孤鴉空歡喜一場,以為是另一隻同樣憂思變白的烏鴉來同牠做伴了。孤鴉飛過去,不斷向同伴鳴叫,但同伴沒有表情也沒有聲音,更沒有動作。不管牠怎樣鳴叫,展現各種優美的飛行弧線,同伴都只是回以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呆呆地站在那架上。孤鴉疲累已極,便停佇在T字架上,在同伴的身邊,學它一樣呆站著。庭園主人看了,認定神鳥認同設置神像的想法,便加倍供奉果品糕點。

有時孤鴉站在像旁一動不動,庭園主人還真的分不出那隻是真身,不禁讚嘆工匠果然名不虛傳,手藝了得。

孤鴉望著這似笑非笑的同伴,想像可能是家園遭毀,散失離群,而憂思過度至此,所以才動也不動,於是便天天在同伴旁邊,訴說著故居的故事和情景,又天天在它面前進行飛行表演,希望能喚起同伴的記憶。然而,過了數月,情況還是沒有轉變,孤鴉的希望,漸漸地跌到深谷底,有一天,望著不鳴不動的同伴,孤鴉忽感絕望已極,一氣之下,便飛離了庭園。

孤鴉離去後一天,庭園主人的兒子忽然大病了一場,幸不致絕命,主人甚覺不妥,便又請來了風水先生。風水先生搖頭嘆道:「神鳥已去,大禍將臨。如今神鳥像日曬雨淋,實有不敬,不如造鳥屋,祈盼神鳥歸來。」主人便又命工匠為神鳥像做一個鳥屋,想了想,神鳥真身好像也喜歡站在這兒,於是又命工匠要做可容納兩隻鳥的鳥屋。工匠揣摩上意,便道:「主人莫不為這屋做一閘門?待神鳥飛歸,把閘門關上,神鳥便再不會離去。」主人聽了甚覺有理,便命工匠必須把鳥屋和閘門都造得美輪美奐,成本不拘,以表敬意。工匠也認真,揭盡典籍,尋遍史上神龕神廟神壇的不同造型,最後以大理石造成酷似自然洞穴的造型,內裡還栽種爬藤植物,閘門則以鐵鑄造,裹以金線和銀線,更捲成美麗的花紋。

「這是古希臘、巴羅克與現代藝術的混合體,是一種新式的設計。」工匠如是說。
主人不知這些,只覺成品甚美,價錢亦不菲,相信不失敬意。

孤鴉孤飛在外,繼續嘗試尋找伙伴。這次牠鼓起勇氣在那些巨型石柱之間飛過,在不同區域中找尋伙伴。由於沒有食物,只好學著其他鳥類和鼠類一樣,翻著人類的垃圾吃著,卻在垃圾筒中發現同伴的屍身。於是,只好去吃那路邊沒有丟進垃圾筒的剩食。孤鴉心中悲戚難忍,故時發悲鳴,人們沿著聲音方向,見有白鳥發出鴉聲皆感甚是奇怪。可是這城中打工的人都沒有庭園主人的閑情,每天上下班都忙得不得了,故也沒有心情留意這奇怪的生物。

孤鴉尋親伴不果,苦思良久,想起以前群居時,伙伴間有一種遊戲,就是在樹梢頭以枯枝和枯葉築起一個個沒有實用意義的東西,然後透過這些小建造物來玩捉迷藏或其他遊戲,又或收起好吃的東西。於是,牠開始到大小長幼不同的樹上顯眼之處,築起這些小建造物,然後每天定點巡查,希望有同伴見到而停下來。如是,在這城中路邊的樹上,築起了一道奇特的造形風景線。可是,過了好久,都沒有遇過一個活的同伴。

雨季來臨,下起連綿不斷的大雨來。孤鴉只覺身上好像少了什麼似的,輕了不少。牠想起庭園裡那隻毫無反應的同伴,遇上風吹雨打不知會怎樣,便飛回去探望它。不巧這時庭園主人的兒子又大病了,這天黃昏,雨終於稍停,庭園主人又請了風水先生來。風水先生一來到,便見一隻黑墨墨的烏鴉停佇老樹上,對著神鳥的鳥屋發出刮刮聲的怪叫,便大喊:「凶兆 !凶兆 !」主人驚慌,忙命人把那烏鴉射殺了。

從此,無何有之城中,只剩一隻白鴉像,證明著從未存在過的一隻鳥。而孤鴉所築於樹上之物,經風雨洗刷後亦已不復存在。於是,人們也漸漸忘了,曾見過一隻會發出烏鴉叫聲的白鳥。

其實,這世上的確有白鴉的存在,只是這城裡的人不知道,罷了。

註:此作品為作者參與油街實現與香港文學生活館合辦的「在油街寫作──隱匿的鯨魚歌唱」計劃之創作成果。
(刊於明報星期日文學,2017.0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