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都是一些散裝的看電影筆記,並未好好整合,今期覺得,理路上,可能讓先講一講這個宗教的部份,之後的討論會順暢些~李維怡)
背面的共同體:耶穌與法利賽人
「我感到他們(受訪者)很震驚…震驚是因為內心不安…許多人因為傳統和主流給予了,便懶於質疑,故此成了一個因循者,遇到與自己信念相違背的事,便會不安便會震驚…基督從不震驚,法利賽人才會感到震驚。」(巴索里尼的朋友,心理學家穆薩堤教授在片中說到這樣的話)
最初看這齣紀錄片時,對於導演的出鏡方式,讓我有些納悶。當在訪問的時候,他的出鏡是很隨意的,作為一個訪問者,他很正常地只是有側面或背面,又或只有握著米高風的手部出場,而正面的鏡頭是歸於受訪者的。然而,在影片另一些時刻,就是當他把觀眾拉離現場訪問的緊張氣氛,來到他與兩個學者朋友聊天的桌邊,聽取他們的意見和評論時,很明顯,攝影機是刻意停留在巴索里尼的背面,讓你怎樣看也看不到他的樣子。總覺得這個背面是有意思的,卻又想不通。後來再看,想來想去,終想到一種讓自己滿意的解釋,姑且與大家分享。
是聖經裡的故事嗎?新約聖經約翰福音裡面 有個著名的故事:有個婦人被指行淫,於是經常想為難耶穌的法利塞人便拉她到耶穌面前叫耶穌按律法審判她,按摩西律法,這罪是要被石頭扔死的,而當時四周聚 集了亟欲丟石頭的人。耶穌沒有回答,也不正眼看他們,只彎腰在地上寫字(寫什麼字現在版的聖經是沒有記載的),並向那些極想審判人的當權者說,你們誰個沒 有罪便用石扔她吧。然後耶穌繼續正眼不看他們彎腰在地上寫字,最後一個人也沒有用石子扔那女人,耶穌遂對她說,他也不會審判她,叫她自己反省吧。作為一個 文本去理解這個故事,最有趣的是,耶穌從頭到尾都沒有正眼望那些要審判人的人,大家沒有了救世主的見證,只能自己向自己求索──人獲得啟示之後,必得自己作判斷,然後,所有合法的道德審判,皆非在人間。
而在影片中,這個導演與教授的場合出現了四次:
a) 在開場白與第一部份之前,三人談到對以「真實電影」去談關於性這個禁忌議題的重要性;
b) 在第二部份談及性異常、同性戀等的問題之後,他們談論到那些受訪者對異常之事大為震驚的情況(因而出現上文所引穆薩堤教授的話,請注意,基督教中的法利賽 人是一些耶穌時代的宗教領袖,他們蔑視罪人,是一些終日想以神之名去審判人的人,耶穌在聖經中曾激烈地批判他們,而他們也是立志致耶穌於死地的人);
c) 第三部份開始時,穆薩堤教授苦惱地坐著,導演與他談到自己將用一些更實質的問題去與受訪者交談;
d) 第三部份完結時,他們坐著討論這是否真正的「意大利」,並批評中產人士那些逃避回答重要的問題而稍稍開個玩笑這種習慣。
四次都是一些總結性、開導性、批評性時刻,這時說話的主角(即導演),以背面背對著觀眾,是否也有耶穌背對想扔死那個女人的群眾的意思呢?而這裡更進一步的是,其實巴索里尼就是那個女人(巴索里尼本身的性傾向就是被片中人排斥的「異端」),亦即是說,他所指的救世主,就是那個被壓迫的人!這也與他一貫的做法相當一致──在他早期的新寫實主義時期,那些最低賤的次無產階級死時,都是呈一個十字狀的形態。同時,新約聖經中亦有資源可圓此等式:耶穌說過,誰人幫助身邊最弱小的人,就是幫助祂。
因此,帶著邊緣群體的身份以背面向以道德之名批判人的人,同時就指向兩個方向共同體,並將之合而為一的慾望:一邊是被壓迫和被邊緣化的人們,另一邊是救贖的可能(耶穌)。
以文本談文本,《新約》聖經之所以叫〔新 約〕,意思就是神與人的和解,訂立新的約,令人有被救贖的可能。耶穌來世上的新約任務,就是降生為人,讓他的同類以他為榜樣作人,而最後要由他的同類定他 的罪,讓他為他的同類被釘十架犧牲,以帶來神(救贖)與人的和解,而在犧牲過後,他才回復神的身份。因此,救贖與被救贖者之間的結合,需要透過「犧牲」這 個動作──主動的、他救的犧牲。救贖與被救贖者二者合而為一的情況,曾多次在巴索里尼的電影中出現,然而電影敘事中往往沒有誰主動去犧牲,那麼,如果救贖 之前題必須要有犧牲,我們只好理解,這個犧牲,就是導演本人,以及他因他的電影他的為人而受到的一切人間待遇。
這麼說,巴索里尼是否在自比為耶穌呢?
如果上文的理解成立,即耶穌降生為人的其中一項目標是要讓人以他為榜樣作人,那麼,在包含「犧牲」的元素下「做耶穌」這個舉動,並不瀆神,亦非自抬身價,而只是符合了最基本的信仰之德而已。
或者,我們可以這樣想:耶穌之所以不讓審判者與被審判者看到他的目的和表情,只是在當場去掉了權威答案,叫眾人自我反思;而一個導演在一齣電影的拍攝過程中,往往就是最權威的敘事者,而他背向大家,而且在背對大家期間一直問問題,當中呼籲反思的情緒呼之欲出。
當然,再進一步推想,如果被壓迫和被損害的人們真的透過主動犧牲或付出來成就公義,這個世界變成全民平等自由的「救贖」景象可能就真的會出現了。這其實,也是社會主義信念中一個重要的構成部份。不難想像,這也是巴索里尼極大的心願。
問題是:這一串宗教文本的討論,故然是由影片中引出,亦是巴索里尼反擊保守主義的彈藥之一,但與愛慾的討論,有什麼關係嗎?
關係可大了。
在我們慾望的中心點,往往都包含了一個最重要的元素:匱乏感的被滿足,因而得以完成自我,而這個被滿足的過程,往往都牽涉來自外界的確認,因此我們需要愛,也需要慾望的對象。
換句話說,如果我們的自我完成式的慾望對象是「做耶穌」或者「幹革命」的話,這個世界真的會有很不同的面貌吧。
(請留意:基督信仰中的「基督」是「救世主」之意、「默西亞」即是「先知」之意,而「耶穌」則是神子降生為人的名稱。)